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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嘉麒:科普至少得不俗,最好能不朽

时间:2015-03-31 12:00

刘嘉麒在南极长城站。图片来源:《科学探索》

学生时代写《我的志愿》,许多人会写“想当一名科学家”。在作文者心中,科学家的典型形象大抵如是:朴素刚健,不懈努力,勇攀科学高峰,为国为民做贡献。
这种印象来自于从小读到的“老一辈科学家故事”。如今,许多新生代科学家并不符合这样的刻板印象。他们投入科研,但也懂得平衡兴趣、家庭与个人生活。他们仔细拣选感兴趣的研究方向,在高影响因子的期刊上发表论文,演讲时的ppt配色简练字体优雅,他们举重若轻地过着一种严谨且精细的生活。
这样的科学家也很好。不过,与中科院院士刘嘉麒先生的会面,会让人又回想起老一代科研人,以及他们经历过的视苦如常的年代。
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冬日的阳光从玻璃顶上斜斜地照下来。挂着“刘嘉麒院士”牌子的浅色木门忽然打开,一位身穿深蓝色夹克的老先生手拎烧水壶,晃晃悠悠出来打水,一眼看见我们,“哎,你们到了?进来聊吧。”
刘嘉麒今年74,但看上去感觉也就50来岁,笑起来眉眼和善,说起正事就严肃认真。曾经的艰辛岁月没有在他的外表上留下疲惫和苦涩。很难看出他为了科研,光花在求学的日子就有27年半。
刘嘉麒1941年出生,1949年上学,小学二年级时父亲病逝,依靠学校和亲友帮助继续求学。1957年升高中时遇到反右和知识青年下乡,升学机会剧减为十里挑一,他是其中一人。1960年升大学,他喜欢文学,但学费对家里是沉重负担,最终为省钱报考了食宿、学费、书费国家全包的地质专业。1960年入学后,正赶上困难时期,常常靠一点玉米面糊充饥,吃不饱是当时处于青春期的大学生们遇到的难题,不到两个月就有8名同学因受不了学校生活的苦而退学。没有退路的刘嘉麒苦学五年,以优异成绩毕业,通过了当年“百里挑一”的研究生考试。但那次研究生学习受到“文化大革命”冲击,为“接受工农兵再教育”,1968年底,刘嘉麒离开校园,开始了在地质队的工作生活。
一晃10年过去了,到1978年恢复研究生考试时,刘嘉麒已经37岁。他再次应试,考上了中科院地质所侯德封先生的硕士生,然后是刘东生先生的博士生。在两位地学泰斗的培育熏陶下,他出色地完成了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成为首届侯德封地球化学奖获得者和首届国家优秀博士论文获得者。拿到博士学位时,刘嘉麒45岁,距离他第一次迈入学校,已经过去了37年。
对一个地质工作者来说,“苦”日子才刚开始。跑野外,几乎天天吃方便面、午餐肉、榨菜“野外三宝”,高原上水烧不开,面也煮不熟。工作主要靠走路,背着沉重的标本一天跑百八十里路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他带一队人马进可可西里无人区考察,早上各考察组分头出去工作,晚上都要到预定的地点宿营;可是到了傍晚,各考察组人员都相继到了预定的宿营地,唯独不见载着帐篷和食品的后勤车,从早上出发地到晚上宿营地约20公里,科考人员边工作边走路都到了,后勤车早该到达,却连车影也见不到,显然是走丢了,漫无边际地到哪去找?当时天色已黑,考察人员跑了一天,又饥又累,食宿没有着落怎么办?那时没有手机,没有GPS,无法与走失的汽车联系,甚至不知道后勤车是否已经出事?当务之急是先把车找到,有着丰富野外工作经验的刘嘉麒挑选了两位能辨识车轮痕迹的司机跟他一起去找车,经过一夜的搜寻,终于在另一个山坳里,把迷路的后勤车找到了……
在另一次考察西昆仑时,他们沿着崎岖的克里雅河河谷攀登,夏天刚刚融化的高山冰雪形成山洪,在涉水过河时,他被急流冲倒,落在冰冷的洪水中,多亏身后的年轻人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把他从急流中捞出来,才有惊无险。
对于火山的考察更是充满惊险。刘嘉麒到过美国的圣海伦斯、夏威夷,意大利的埃特纳,留尼旺的富尔奈斯,印尼的喀拉喀托,埃塞俄比亚的埃列塔拉等正在喷发的火山现场考察,亲自测过岩浆的温度,采集刚喷出来的火山物质,观察火山喷发动态……不仅火山喷出的岩浆、火山灰、火山气体对人体有危害,若是在现场赶上火山喷发就更危险。刘嘉麒回忆,“2000年,我和他国的同事考察印尼喀拉喀托火山,快爬到火山口了,突然发生了地震,地动山摇,估计有4级。在火山区,地震往往是火山喷发的前兆,如果火山喷发,岩浆和碎石铺天盖地落下来,我们就必死无疑,好在那次我们赢得了往山下跑的时间,躲过一劫。”
十进长白山,七上青藏高原,三入北极两征南极,把七大洲五大洋“没人去的地方,很少有人去的地方”几乎走了个遍。去南极,18天的航程他因晕船几乎从头吐到尾,但照样船一靠岸便投入工作。在南极北地,他和他的同事进行了地质环境考察,湖泊、冰盖打钻,获取了丰富的地质、古气候、古环境资料和样品。
苦吗?他说,“当时的信念是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钻进去了,苦在其外,乐在其中。如果你把你做的事情作为一种事业去追求,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地学工作,以天地为己任,把山川作课堂,为人类谋福祉,是无比豪迈的!”
为了拿博士学位,刘嘉麒念了27年书,但从他博士毕业到当选院士,只用了17年,厚积而薄发,莫过于此。
从2007年开始,刘嘉麒在科研之外,还担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这个协会已有35年的历史,凝聚了3000多名科普作家。谈到学会工作时,他说,“我已经尽力,还比较满意,不是很满意,有的工作还可以做的更好一些。”对于科普界普遍关心的问题——怎么做才能使中国科普更上一层楼?刘嘉麒心底也有自己的答案。
科普是天职,也是奉献
科学人:您提过“科普是科学家的天职”,为什么这么说?
刘嘉麒:天职就是你必须得做,没有讨价还价的事。科学工作者也好,科学家也好,从事科普工作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们这些人,拿的是国家的钱,花的是老百姓的钱。我60年代读研究生时,国家得付出四五千块钱,当时一般人的工资大概就是四五十块钱,相当于要100个人一个月的工资才能供出一个研究生。现在也差不多。昨天我和学生开会还说:你们想没想过,你研究这个题目到底在科学上有何作用?到底对人类社会进步有何用?科研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回报社会,为人类谋福祉,这才是科研的真谛,否则搞科研干嘛?你做的工作要对社会有用,而且还要让更多人了解你做的工作。科学不能自私。
科学人:但是科学家参与科普这件事,整体状况并不是特别好?
刘嘉麒:这里有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因素。真正搞科研的人是很苦很累的,我个人也有体会。只要你入了科研这行,就别想着只花上班这8个小时搞科研。古往今来的科学家,基本上是把可以利用的时间都利用了,才能叫搞科研。现在的科研人也有硬任务,本职工作要搞好,搞不好的话,别人会说你不务正业。如果本人能力不很强,那就无暇抽出时间搞科普。这是主观因素。
另外从国家评价体系和考核机制来讲,到目前为止,搞科普是不计分的,但科普是需要耗精力的,那么人们就会去考虑付出和回报。恩格斯说过一句话:不被社会承认的劳动是无效的。想要激发科研人员做科普的积极性,就应该在考核机制上稍微改进一点,从事科普应该算一种贡献,有科普成就的至少应该加分。否则,好多科研人员一是时间精力上顾不上搞科普,再者不做科普对我也无所谓,做了算多余,不做也不会影响我的考核和发展,很多人就不再投入精力了。
科学人:这种考核机制有打破的可能性么?
刘嘉麒:目前国家对于这事也逐渐开始重视,开始改进。比如说原来国家奖励和科普一点儿不沾边,但现在我知道在国家层面的奖项上,在科技进步奖里就有一项是科普奖,卞毓麟的《追星》,张开逊的《回望人类发明之路》就得过这奖。
还有一些科普奖,比如我们科普作家协会就承担一项奖项,即“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它是中国科协负责的八大奖项之一,两年评一次,已经评了三次。你们那里搞植物的小史就获过这个奖。
(注:果壳图书出版的《一百种尾巴或一千张叶子》2012年获得此奖项,@史军 为作者之一)。
科学人:我们前阵子还调查发现,很多科学家有时候不敢接受媒体的采访,是因为怕被断章取义,觉得有时候媒体发出来的东西不是他们当时说的本意。您遇到过这种状况么?
刘嘉麒:是啊,坦白讲,我很怕媒体。有的采访时说发表前再让本人确认一下,可是采访后就擅自发表了,为吸眼球,把你跟他讲的东西‘发挥‘了。真理一过线就变成了谬论,你稍微一加修饰,事情的本来面貌就不一样了,大众看不出来什么,有的可能还很感兴趣,但是行内不行。如果你说的不对或不准确,就会遭到行内人吐槽甚至谩骂,说你瞎吹,说你胡说八道,而本人又没有机会澄清。所以我是能回避的就回避,少惹是非。现在有几个报社、网站,不管记者是谁,我都不会再接受他们采访了,吃一堑长一智嘛,你“出卖”了我,我要多长时间才能挽回损失?
科学人:地学相对来说是比较安全的科普领域吧?
刘嘉麒:也不是。地学啊,许多都是直接和社会打交道,涉及的面太广了,从地球科学到资源、能源,到气候,到环境到生态……都是地学的范畴。
比如最开始,媒体讲雾霾,我就指出这种说法不准确,雾和霾是两个不同的天气现象,有时是雾,有时是霾,你们成天喊雾霾雾霾的,就把两个不同的概念混为一谈了。后来我发现媒体,特别是中央台逐渐改变了,是雾就是雾,是霾就是霾,说雾霾,是又有雾又有霾。
再比如常有人谈及三峡大坝工程,说这不好那不好,甚至四川地震也怨三峡大坝。这是人们对三峡工程和地震机理等不够了解所致。这就需要我们搞地学的给人家摆事实讲道理,阐明三峡工程在防洪、发电、调水等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没有三峡工程时,四川照样有地震,地震有其自身发生的条件和机理。只要你讲的有道理,公众也能理解,也能信服。
内行读着得“不俗”
科学人:您做过科研,也做过科普,您觉得怎样才算把这两件事做好了?
刘嘉麒:科研是科普的基础,科普是科研的延续。没有好的科研成就和好的科学素养,是做不好科普的。对于从事科研的专业人员来说,科研是本职,科普是奉献,第一位的当然要做好科研,要有创新,要有成就;科研做得好,才有基础有能力做科普。事实上,古今中外,许多科普大家都是出自大科学家。
科普应该是把你学到的科学知识准确地传播出去。我对科普作品的基本要求是,既能让非专业人员看懂,又能让专业人员感到不俗,二者都能从中受益。不俗,就是要保证科学性,它是科普的核心;然后再考虑文学、艺术、趣味等,这是表现手法。
我不能说我自己做得很好,但我很努力。做科研至少在我从事的专业行当里有一定的影响,得到国内外同行认可。同时,我再积极做些科普工作。
科学人:现在有那么多科普方式,有电视、有图书、有网络、直接的线下讲座,您自己感觉哪种方式比较有效?
刘嘉麒:各有千秋。传统的图书、杂志、报刊仍然有自己的价值,仍然是最基础最重要的一种形式。年轻人现在离不开手机,花在手机上的时间是最多的,这也挺好,但你要坐飞机的时候就不能玩手机了,要是一个比较长的旅行,你就得看书,书就重要了。
年轻人喜欢微博、微信、动漫等等。我是老人,比较传统,虽然也用电子信息,却认为文字作品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其他很多作品,影视也好,动漫也好,很多都是从文字作品中衍生改编的,所以最基本的创作还是文字创作,离开文字创作不行。
科学人:您在接受我们调查时说您一周里大概有4-8小时是用来科普的,也就是至少大半天?
刘嘉麒:差不多,现在怎么也得有这么长时间。原来我希望能拿出10%的时间作科普,现在看来10%不够。
我做科普报告最多一年做了30来次,到全国各地。去一次外地,报告只要半天,但来回时间耗费很长,尤其是一些偏僻地方。但反过来讲,正是偏僻地方才更需要科普。北京你不去做也有人做,但偏僻地方不行。
我哪年在媒体杂志上也有十篇八篇的文章吧,这就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有时我也想再写点儿大块的东西,但老是时间不集中,写大块儿的东西总要有些集中的时间。
科学人:您想写的“大块儿的东西”是指?
刘嘉麒:那至少得是本书啊。我在科普作家协会,作家都是文人,我算粗人,但作家的本职是写作,是创作,作家不写东西不行啊。我们前几年出了一个《中国当代科普精品书系》,共15套,120多册,从少儿到成年人的作品都有,市场销售还不错,不少还得了奖。现在看,光有精品不够,得有杰作。我们现在正在抓,不用多,少者两三部,多者七八部就行了,要少而精。
打造几本不朽杰作
科学人:您觉得什么样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杰作?
刘嘉麒:杰作嘛,就得像阿西莫夫的《宇宙秘密》,法布尔的《昆虫记》,霍金的《时间简史》……博知广识,引领超前,把科学和艺术巧妙地结合起来,经得起时间和社会的检验,成为不朽之作。
我们现在好多作品都是翻译国外,这不行,得有我们自己的创作,拿出去让国外翻译我们的,这才成。
科学人:主要的作者是什么样子的人呢?您自己在里面吗?
刘嘉麒:得是大科学家。现在已经把一些作者落实了。找作者这事很难。能干的人往往太忙。想干的人有时候还不行,还达不到那个程度。现在找了五六个人,应该说都是在某方面领头的人。
我自己也争取算一个,因为我们在去动员别人创作时,人家就问“你自己写不?”这也有个以身作则的问题。
科学人:那听起来时间线还蛮长的,您要求又高。
刘嘉麒:杰作嘛,就得下工夫,靠突击不行。我们有的人不是没水平,是没工夫或者不肯下功夫。要做就认真做好,做不好宁可不拿出来。我一直是这么被要求过来的。我的老师刘东生先生,他不是要求你从80分拿到90分,那不精彩,而是要求你从95分往100分去努力,能从95拿到100或者99才算精彩。
科普是最大众的事
科学人:说起认真,有时候官方都会出问题。有些官方场馆的解说词或是官方的宣传栏里贴的东西都不科学,怎么才能改变这个现象呢?
刘嘉麒:有些人是限于自己的知识和阅历,无意中搞错了;但也有的人我认为是态度不认真,有些主管部门也不认真检查。其实做事的人应该有一个认真的科学态度,懂就懂,不懂别装懂。谁都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都懂,不懂的话你应该去问那些真正懂的人。
另外,很多公众的科学认识能力还不高,就会不自觉的上当。如果识别能力强的话,一些宣传错误的东西很快就能识别出来。那怎么才能提高老百姓科学素养?还是要加强教育,加强科普。
科学人:那您觉得这几年咱中国的公民科学素养,是在缓慢进步还是有些倒退?
刘嘉麒:咱们的公民科学素养不仅在不断进步,而且还提高的比较快。
我们小时候对科学接触得很少,基本上就是在家里听父母,在学校里听老师,在社会上听党的话,剩下就没了,知道的东西少。现在年轻人知道得可多了。我那小外孙女才七八岁,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挺难回答的问题。现在青少年要比我们那时候聪明得多,懂的东西也多。
像你们年轻人,不管是搞科学还是不搞科学,都能参与到对科学的思考和讨论中来,这就比我们小时候强得多。
科学人:您如何看待科普产业化?
刘嘉麒:科普这东西,几乎没有比它更大众化的事,人人都需要。这样的事就是要两条腿走路,一个靠国家,一个靠群众。现在整个国家经济运行方式是市场经济,那么我们把科普产业化也是很正常的,否则,会是无米之炊。
科学人:果壳网和松鼠会可能您也有点了解。从2008年我们创立NGO科学松鼠会,到2011年果壳网这样一个公司化运营。
刘嘉麒:其实我在你们那还学到一点东西,你们的《冷浪漫》那本书得奖时我是参评的,书评也是我写的。现在有些科普书,我常常让我的研究生们一本一本的读,读完写个读书笔记。他们有很高的欣赏能力。你们的《冷浪漫》就比较适合年轻人,文笔比较流畅,语言是青年语言,但就是稍微肤浅一点,特别在科学方面。我这么说你们也别在意。
你们果壳也好,松鼠会也好,都做得不错。这是年轻人的领地,你们代表科普未来的希望,希望你们做得更好。我们会尽我们的能力,给予支持和扶持。


刘嘉麒为果壳题词。老先生想了片刻,提笔写了“祝果壳越办越好”

本文来自果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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